第1章燕南飞
我本是丞相嫡女,因父亲反对先帝废长立幼而流落花楼。
后来新帝登基,戚云作为摄政大臣独揽大权,在百花楼找到了我。我成为了戚云庇护的那只燕。
可是后来,一心为民的摄政王被皇帝杀死了,我也落入到皇帝掌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想戚云大抵是希望我能飞走的。
可我是孤燕啊,不撞碎自己,是不会离开的。
(1)
戚云斩首那日,我被月香的婢女摁跪在地上,任由她们将我房内私物丢了出来。
月香上前,勾着我的下巴抬起脸,用扇子轻轻挑开我额前的碎发:“看看我们大花魁这张脸,真是名不虚传呢,只可惜被那戚云捂了数十载,这眼角啊,都生出细纹来了。”
有人附和她:“月姐姐哪里的话,她算哪门子花魁?您呀,才是我们百花楼正儿八经的花魁哩!”
数十名女子娇笑出声。
我这些年唯一的客人就只有戚云,曾经众人皆畏惧摄政王之威,无不对我毕恭毕敬,现在摄政王倒台,他们自然也是最能见风使舵的人。
老鸨晃着腰肢走来,她拨开人群,瞪了月香一眼:“百花楼还轮不到你耍威风!”
老鸨将我扶起,没料到我跪的时间太长,直接歪在了她身上,幸好老鸨及时拽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才没有摔倒。
她咳了两声:“云燕呐,咱们楼里姑娘都是一家人,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借着月香的跋扈来唱红白脸,要我放下身段来接客罢了。
我看了看眉眼张扬的月香,又看了看挂着笑的老鸨,俯身道:“云燕感恩妈妈收留,一切听妈妈的。”
我的房间被给了月香。
到底是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就算我再怎样节俭,也还是会有不少物件。
我把她们丢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月香倚着门,她身边还有两个婢女给她打着扇子。
月香眯着眼盯了我半晌,说起风凉话来:“你身边的金枝玉叶呢?莫不是这么快就换主子了?”
我抱着收拾好的包袱:“不劳你费心。”
没有客人、不能给百花楼带来利润的姑娘,只能过苦日子。
我的新房间在柴火间隔壁,又破又小,屋内连盏灯都没有。
金枝、玉叶是傍晚时分才回来的。
她们偷摸着进来,只见屋内漆黑,我木着脸坐在椅子上,不由地说:“姑娘,您别伤心......”
我摇摇头:“我没事,给我吧。”
金枝玉叶对视了一眼,玉叶取下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木匣子。
我颤抖地伸手,一边哆嗦着打开木匣,一边吩咐道:“关门。”
金枝关上门,寻了烛火点上,她举着灯走近来:“摄政王被斩首后悬尸三日,我们没法将王爷完整地带回来......”
这时我终于打开了匣子。
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呼吸也是。我怔愣地望着匣子内戚云的头颅,那双总是对我含笑的眼眸闭上了,戚云调笑我的话语声似乎还在耳边,可眼前却只剩下一个头颅......
戚云。
护了我十一年的戚云。
“姑娘?”
金枝的声音唤醒了我,我眨了眨眼说:“打水来。”
戚云喜洁,我要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首先是额头,其次是脸颊,眉骨、鼻峰、下巴,我擦得仔仔细细,可是渐渐的,我看不清戚云的脸了。
我举着帕子愣在了那里。眼泪决堤一般落下,我咬着唇,死命克制住声音,抬手抹掉泪水,视线重新清晰起来,我吻上了戚云的额头。
我会替你报仇的。
等我。
(2)
接下来几日,我被老鸨安排着弹曲儿。
我十五岁那年曾以一手古琴名动天下,那时不论达官显贵还是文人骚客,皆以听我抚琴为荣,后来戚云包下了我,我便只为一人弹琴。
老鸨打着天下第一琴的名号出来,果不其然,吸引了无数人前来。
“这就是十一年前被称作琴仙的云燕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那戚云真是好福气,日日听得这样的仙乐!”
“哈哈,那我等今日享受的可是摄政王的待遇!”
大把大把的赏钱如柳絮般飞落,老鸨笑得合不拢嘴:“弹!接着弹!”
我已经不眠不休奏了五日,十指难以抑制地颤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金枝去求老鸨:“妈妈,你让姑娘歇歇吧,已经五天了,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啊!”
老鸨指着满堂的客人,冷哼道:“这是五十两,这是八十八两,那边那个是二百两,前头这位更阔绰三千两......这白花花的银子,你赔我啊?”
金枝抱着老鸨的腿哭。
“不好了不好了!”玉叶跑过来,急匆匆与老鸨说,“妈妈,姑娘的手坏了!真的不能再弹了!”
老鸨慌张起来,连忙跑过来看我。
古琴染血,连音色都变得晦涩起来。
老鸨眼前一黑:“别弹了!你这丫头!累了和我说啊!”
我冲老鸨虚弱一笑:“妈妈,让我抚完这一曲。”
一曲终了,音绝弦断,我用血淋淋的双手朝老鸨做礼:“妈妈,云燕累了,想回房歇息。”
台下客人连连叫喊:“彩!”
“赏!”
老鸨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好好好。你快去。”
夜里玉叶替我上药,她红了眼欲言又止:“姑娘这手,怕是......”
我轻笑道:“一双手而已,真要想换来皇帝的信任,只怕不够。”
金枝也皱起眉来劝我:“不若我们带着姑娘远走高飞吧,想来王爷也不愿看见您受委屈。”
我自然知道戚云舍不得我如此。
不要说流血,就是哪里磕碰着了,那人都要唠叨我好久,有时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笑起来:“瞧我,你又得嫌我叨叨了。”
可谁要戚云死了呢?
人都死了,头都被砍下来了,哪里还能管的到我做什么?
死人是没办法说话的。
我不由自主攥起手来,任由伤口再次崩开,血透过绷带渗出:“我意已决,只希望你们能帮我。”
金枝和玉叶,是戚云留给我最后的遗物。
“从王爷将我们调到姑娘身边起,我们就是姑娘的人了,姑娘所愿便是我们所愿。”
我看着金枝和玉叶的脸,真切道:“谢谢。”
(3)
我的手坏了,自然不能再弹曲儿。
老鸨让我歇息了三日,然后与我说:“云燕啊,妈妈这里有个不错的公子,你看明晚上?”
我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只顺从地低头:“云燕听妈妈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老鸨捂着帕子笑了:“那位新贵张志张大人!”
张志。张志!
我深吸一口气,幽幽地看向老鸨。
那个张志之所以成为新贵,皆因他带头检举戚云玷污了他的妻子。
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谁会愿意主动给自己扣上绿帽子呢?张志说出这话,不少人便信了。
而后弹劾戚云的折子纷纷多如雪,什么贪污、什么大不敬,无论罪名大小,只要是能列出来的都统统安在了戚云身上。
摄政王就这样倒台了。
可一个张志哪里有本事做到这个地步!
戚云最后来我这里时,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方才苦笑一声:“阿燕,我要去赴死了。我死以后,金枝玉叶会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寻一个山川水秀的景儿,好好活。”
戚云心里一清二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以戚云赴死去了。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剩给我的就只剩下头颅。
张志啊张志。
张志是这盘棋的引子。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应该是恨着张志的。
就在老鸨要挂不住笑时,我拂身道:“全凭妈妈做主。”
如果我有法子,那么我一定会替戚云报仇,张志必死。
想来,皇帝是这样以为的。
张志来我房间时,尽管已经装作镇定的样子,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你......你就是,呃,云......云燕?”
我上前一步,张志便飞也似地后退:“你别过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咳了两声,“后退后退,本官今日是来听曲儿的。”
我依言坐到琴案边,柔声道:“张大人,奴家的手坏了,恐怕弹不好琴。”
张志踮起脚瞥了一眼:“你一双手不是好好地长在那里!弹!”
我自幼便学琴。一直以来琴是我的知己、伙伴,我手下的乐章从来都是悦耳的,可是现在我拨不动弦,手一点也不稳。
弹出来的声音不像样子,奇特古怪,难以入耳。
——啪!
一个杯子朝我砸来。
我没有躲,杯角狠狠砸在我额上,一下子便流出血来。
“就这也能被叫做琴仙?我院里的鸡叫的都比这好听!”
我顺势停手,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杯子:“是奴愚钝。”
“哼!”张志冷哼出声,“看来戚云是被你床上功夫给迷住了,本官今日到要看看,你和一般娼妓有何不同。”
此刻我仿佛真的没有自尊一样,我冲张志谄媚地笑:“奴会让您满意。”
然而任凭我如何动作,张志却只是口头上侮辱我,他甚至不敢用鞭子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这一刻我确定了,张志就是皇帝试探我的第二步棋。
我会忍下去,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
(4)
某天半夜我夜起时张志不在。
我悄声出去,听见了老鸨的声音:“都这样了云燕还跟面人一样一点反抗都没有,看来戚云没给她留下什么。”
张志说:“我想也是。”
我明白火候到了。
第二天,张志一反常态对我毕恭毕敬起来,我饮下他敬的茶,幽幽晕过去。
醒来时周身无一人,只看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我光着身子,能闻见肌肤上沐浴后的香气。
没多久,一身明黄的年轻男人过来了。
他的大手抚上我的脸,拇指上的玉扳指冰地我轻轻哆嗦。这个动作取悦了他,只听见男人低低一笑:“倒是怪可爱的。”
我注视着他身上的龙袍,明知故问:“你是皇帝?”
皇帝挑眉:“好大胆子,见到朕还不行礼?”
我死死咬住舌尖,疼痛让我从仇恨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一下子勾住了皇帝的脖颈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之际,我说道:“奴家请陛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