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娘,”诊桌前的婆婆哀怨道,“咳喘有好些日子了,你给我开几包药。”
“您坐好,我看看舌头。”芫荽靠近去看老婆婆的舌头,又伸手脉诊,舌苔水滑,脉弦有滑象。
趁芫荽低头写药方,婆婆斟酌着开口:“姑娘,我在兖州的侄子,家中有良田十亩,你若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芫荽似心有灵犀一般抬头,就恰好隔着一条空空的长街与一人对望。
长街的尽头站着一个男子,一身碧色长袍,倾泻如丝的黑发贴着修长劲瘦的腰身。
他朝芫荽的方向看了一眼,在触及芫荽的目光之后又马上移开。
芫荽心里猛烈一震,他的身影酷似严羡,却不可能是他。
芫荽故作失落地低下头,“婆婆,我家境贫寒,还有弟弟要照料,不敢高攀了令侄。”
一句话,满是谎言。
夜半难以入睡,睁眼闭眼是那夜的四面火光,鲜血四溅,芫荽披衣裳起身。
烛火幽幽,又带她回四年前那个夜晚。
十二岁的芫荽隔缝瑟瑟偷看,身后是两眼泪水牙齿打颤的小苏木。
一整个夜晚的血液飞溅、哀恸嚎叫,最后深深刻在她血肉里的,是一片血泊中阿爹圆睁的眼。
最后黑衣刺客中站在首位的那个云缎锦衣少年,抬着惺忪的眼在密室的门口来回扫了几回,冰冷开口道:“可以了,撤吧。”
第二日芫荽和弟弟流落街头,在医铺前遇到的施粥的少年,也是他。
严羡。
芫荽和弟弟在衮州长大,爹娘在京城,几年才回乡探望一次。小小的苏木也曾天真地望着阿娘问何时才能日日同他们相见?
阿娘总说,“等爹娘办完事情,咱们就全家北上到疆城去。咱们还会在京城待一段日子呢,京城可繁华了……”
可他们终究没等来和爹娘共赏京城繁华的这一天。
那一日,芫荽和苏木兴高采烈来到衮城,未曾想合家团圆不过几个时辰,阿爹口中的荣华富贵,阿娘口中的团圆安康,竟都成了一场幻梦。
阿爹仓皇将孩子们推入密室之中,又将一封信塞入芫荽手中,“孩子,他们不知道爹娘有两个孩子,你带着苏木好好活着……”
于是那年医铺施粥前,芫荽咽下恨意,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求公子发发善心收留我们。”
那轻摆折扇的少年漫不经心投来一眼,薄唇逸出淡淡笑意,美得仿若天人。
“姐姐小心!房内有刺客!”
未等芫荽回过神来,窗外就跳进来一个碧色身影,与此同时苏木破门而入,一脚踢中那刺客的腹部。
苏木的剑术充满少年意气,凌厉而迅猛,招招对上那人要害。
那人的剑术杂乱无章,出力似古稀老人般虚弱无力,很快就败下阵来。
刀光剑影之间,那刺客大喊一声:“公子别杀我!”
苏木挑剑去夺那人的面纱,那刺客却将身一闪躲过他的剑,扑通一声滑跪在地上,“公子放过我!我只是一个误入此处的江湖人。”
面纱被那刺客紧紧摁在脸上。
烛火下那他半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小人被仇家追杀,身中剧毒,迫不得已闯入这里。求公子饶小人一命吧。”
苏木冷冷地看着他,一剑正要落在他心口,那刺客却抬眼朝芫荽看来,满眼哀求,眼中底色却全是气定神闲,似乎笃定芫荽真的会出手救他。
芫荽心底猛地一惊,这双眼睛熟悉至极,但她却一时记不起来了。
芫荽急忙截住苏木的剑。
她走近那黑衣刺客,扯过他的手把脉,脉象竟有些古怪。
“你走吧。”她冷声道。
那人眨巴着眼睛看芫荽,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芫荽顺着他手上的血迹看去,臂上是被刀剑划开的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
2
包扎完手臂已是子夜时分,芫荽提着药箱要走,那刺客忽然道:“姑娘两次相助,我感激不尽。”
芫荽仍是淡淡,“仁为医之道罢了。伤不重,好了你便自己走吧。”
“但姑娘怕不是仁者吧?”
他话锋一转。
芫荽心中一颤,看烛火将他碧色面纱下深刻清俊的轮廓微微勾勒,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这个人,总觉得好生熟悉,芫荽知道他就像知道自己一样。
“你认识我?”
他摇了摇头,笑了:“不认识,但面上挂着仁心的一般都不仁。我也不是仁者,故想和姑娘交个朋友。”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严羡的仁心阁就挂着仁心的牌子做着仁至义尽的事情。
“呵,知道的太多,小心夜半丧命。”
芫荽前脚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在下鬼不觉何之洲,姑娘贵姓啊?”
芫荽索性转身就走。什么鬼不觉,他一翻窗就被苏木逮住了,算哪门子的鬼不觉?
“风大,医者仁心,好歹帮忙关关门啊!”
“滚!”
芫荽和苏木住在仁心堂楼上,这是严羡掩人耳目的产业之一,明面上挂着行医的招牌,实则是他发布杀人令的地方。
一进房间,苏木就颇为困惑道:“姐,此人使剑并没有用全力,反而处处退让。”
“罢了,”芫荽虽对剑法一窍不通,但知道这个人所言不假,“身患重症,时日无多,放他走吧。”
芫荽起身去关上窗户,暗夜里四下无人。
“说说,你不该在长留山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方才苏木把剑横在那人脖颈上,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笑起来竟也让人不寒而栗。
芫荽许久没有见他了,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变成这般。
苏木避而不答:“姐,你非要回兖州吗?”
芫荽沉默片刻道:“听闻严羡的那位未婚妻心胸狭窄,手段狠辣,我想回去避避风头。
“你若学成出师,去哪里都好,不要回京城。”
她不想苏木学成了,又回到仁心堂,彻底成为严羡杀人的刀。
“你跟从前太不一样了,”苏木看着芫荽,“连我都以为你是真的喜欢严羡。”
“我装的。”芫荽说出这话,心里却不为人知地小小动摇了一下。
“我只恨四年太短,没能抓住严羡的把柄,不能食其肉啖其血!”
借着烛火,芫荽擦拭着几根冷冰冰的银针,这是她防身的武器,夺命十二针。
四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夜晚,十二岁那个晚上的所见就都化作噩梦来寻她。更何况她倚靠一个仇人存活,怎能还和从前一样无畏无惧,无所掩饰?
半晌,苏木就坐在桌旁望着芫荽冷静却又阴狠的脸。
“都是我不好……”芫荽听见他喃喃道。
第二天芫荽要行医,故而起了个大早。苏木是偷偷跑回京城的,所以连夜就回长留山去了。
路过何之洲的房间时芫荽敲了敲门,无人回应,想是早已离开。
芫荽在那门前愣了一会儿神,并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呆。提起药箱要走的时候,才看见阶下站着一个男子,一身清冷,碧色面纱上露出的眼睛,眼睫如鸦羽,眼中带着几分讥笑。
“芫荽姑娘莫不是对在下动……”
最后一个字在芫荽的白眼下声音渐息。
“我说,芫荽姑娘果然是医者仁心,大清早就来给人瞧病来了。”
阶下的人笑得很是得意。
芫荽走到阶下的时候,他突然掏出一块桂花糕,“姑娘没吃早饭吧?”
“你有钱买桂花糕?”芫荽睨他一眼。
“不然说呢,令弟也是很有仁心的,不枉在下一番死缠烂打,给了一些银子。”他洋洋得意地把桂花糕在芫荽鼻子前来回晃悠,“你闻闻,香么?这叫仁心。”
仁心两个字出口的结果就是被芫荽一针扎在了他身上的定穴。
“欸,别走啊,开玩笑的,”何之洲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就是给你买的,欸,芫荽姑娘,别丢下我啊。”
3
“说。”严羡冷冷地说。
“听闻公子要娶妻了……”芫荽垂下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芫荽脸色苍白得可怕,默默把一双发抖得厉害得手藏在身后,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
“所以呢?”严羡神色淡漠,他长睫下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不可亵渎的矜贵。
“嗯,芫荽知道了……这些年搅扰公子了,我和苏木不久后就到兖州去。”芫荽装着哭腔。
严羡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芫荽,凌厉的剑眉紧蹙。
芫荽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一时间里揣测不来他的心思。
自芫荽十二岁初遇他,就已经揣测他的心思整整四年,喜怒哀乐,爱恨好恶,他总是不动声色,而芫荽依揣测贴合喜好虽未出差错。
她亦装着心仪于他的姿态,本以为这样便可以借机收集些证据。
但四年过去了,他在仁心堂所做的事情却从未被芫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那一刻芫荽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来就不了解他。
“如此甚好。”他低下头,骨节分明的手翻着书页,不再看芫荽。
芫荽任眼角的泪大颗大颗滑落,等到出了严府大门好一段路,远远地离了那人的眼线,才悄悄拭干眼角的泪水。
回家路上的树干都秃了,干瘦干瘦得令人难过。对着一个仇人演深情,总得让自己沉浸于悲伤情绪,再挤几滴眼泪做戏。
何之洲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姑娘的演技还差点儿。”
“说!你一路跟踪,想要从我这里拿什么?”
芫荽狠狠地盯着何之洲,手悄悄摸到腰上的银针,心里默默紧张。
他看着她故作老辣阴狠的样子,觉得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想指点指点你的演技,收费的哦。”
他朝芫荽眨了眨眼睛。芫荽忽然觉得这个人好不正经,死皮赖脸,没个正形,杀了都浪费了她的针。
芫荽一脚朝他踢去,他竟没有躲开,吃痛叫了一声。
“哎,你要是得本大师教授肯定大有长进……”
“滚!”
夜深,暗夜似谁的藏匿了深意的眼眸,远处暗绿色的树轻轻晃动。芫荽收拾着行李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真的,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他倒是表现得坦坦荡荡,“你我皆戴着面纱行世,遇姑娘如遇知己。”
他一边说,一边不顾芫荽的怒目圆睁,骨节分明的手在菜谱上指指点点,将酒楼最贵的几道菜都点了一遍。
“你究竟长什么样?”
“啧,我鬼不觉的英俊容貌可不是谁都能看的,”他眉毛弯弯端起一杯茶,“姑娘还是不看的为好,我担心你红颜薄命扛不住煞气……”
芫荽只觉得这个人说话跟白说一样,废话一堆,说得芫荽脑子嗡嗡的,真烦。
“你得罪了严荫?”他问。
京城权贵严省死后,他的长女严荫当家。严荫,也是严羡的姐姐。芫荽表示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语气讶异,“她早在黑市悬赏千金要你性命了。”
芫荽忽然有些害怕,不会是因为严羡要娶妻的事吧?芫荽以为她出去避避风头就好了。
“你是来杀我的?”
“这玩笑可不兴开,”他连连摆手,“我自己都性命难保,还去揽杀你这活?”
毒已深入脉络,他确实大期将至,芫荽同情地点了点头,有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她自己,前路又是什么,死路……抑或活路?
芫荽盘算着明天就离开这是非之地,写了封告知苏木的信,楼下忽然传来铛铛锵锵的兵器声。
芫荽一开门,何之洲就跳进房间里,“芫荽,快跟我走!”
他一把抓起芫荽的手,急急把芫荽往门外拉,出了房间芫荽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何之洲猛地推开另一间房子的门,“走这边!”
“跳下去?”芫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看他,却听见门外刀剑出鞘的声音,害怕得有些结巴。
“别回头!”他一句话莫名让人心安。
他一把捞过芫荽,身子轻轻一纵,蹿起丈余之高,轻飘飘落在对面的墙头之上,稳稳当当。
“你很有两下子啊!”芫荽惊叹道。
“那当然,也不看我鬼不觉是何等人物。”他好像又得意洋洋起来了。英雄救美的帅气光芒一下子在芫荽眼睛里黯淡下去了,还不如不夸,看把他得瑟的。
接着,他又向芫荽展示了一番武林高手的飞檐走壁凌波微步身轻如燕疾如闪电,武功很高,但是体验很不好。
他带着芫荽跳上跳下,颠得芫荽头晕脑胀,头发散乱,芫荽悲哀地想她的淑女形象大概一去不复返了。
4
他带芫荽跳入城郊的树林,左拐右拐,最后落在一间小木屋的屋顶上。
“这是在下的私宅,你知道吧,”他看着芫荽笑道,“就是那种没人知道的地方,随你住啦。”月光下他的碧色面纱泛着温柔的光,眼眸闪着真挚的光,芫荽想他死期将至,这么大方也是正常,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地疼。
“你……”芫荽说,“有生之年,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吗?”
他似乎很困惑芫荽问这样的问题,沉默片刻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他看了芫荽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和她一起在中秋那天赏月……”
他忽然失落地低下头,一声苦笑,“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间受尽了漠视和沧桑,前途亦是坎坷莫测富贵无缘,怎敢奢求她作陪?”
芫荽心里隐隐有些苦涩,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前路生死莫测,又有什么资格去拖另一个人下水?
芫荽拍拍他肩膀,“人生虽苦短,事情总会有转机。你大可大胆一回,若她愿意陪你呢?”
这些安慰的话其实连芫荽自己都不信,他果然也不信,怔了一怔,别扭地转移了话题。
“我见过你阿爹,”他说,“十四岁那年我流浪到衮城,你阿爹救济了我。他是很好的一个爹爹,我真羡慕你。”
他们俩就静静站在房顶,看那一轮残月洒落下清辉。
秋风将起,明月何时圆?
过了一会儿,“你的私宅,就这小破屋?”
芫荽看着只有一个卧室的小屋,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就只打算一个人住的,你作为不速之客,理应睡地上。”他有板有眼地分析。
“滚!”芫荽迅速整个人横躺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床是我的!”
何之洲跳上来抱住芫荽的小腿,把芫荽往地上拖,芫荽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真踢啊!”他捂着肚子痛得大叫。
“踢你什么时候假过。”芫荽把腿放回床上,躺正,盖上被子。
他悻悻地躺回地上。真怂,不过也挺可爱的,芫荽想。
第二天,芫荽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何之洲还没睡醒。芫荽一脚踢醒他,“我要吃午饭。”
他睡眼朦胧地站起来,揉揉眼睛,“人隐于世,就得有隐者的胸怀和肚量。”接着他慢腾腾搬起一架古琴走到庭外。
“在下不才,为芫荽姑娘一下展示真正的隐士是怎么饱腹的。”
“琴声可以食之。”
他长叹一句,纤长的十指落在琴弦上,宛若蜻蜓点水,琴声袅袅升起。
芫荽干脆倚在庭中小石桌上,听他弹琴。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
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他所弹的曲调芫荽从未听过,似悲似泣,在芫荽心中与孟郊的这一首诗竟尤为贴合。一曲毕,芫荽脸上竟有两行湿冷的泪痕。
芫荽欲伸手擦拭眼泪,却见他轻轻向芫荽靠来,将长长的眼睫和一双晶莹若水的眼眸凑到芫荽跟前。
那一瞬间,芫荽透过他,看见那个爹娘双亡,可怜兮兮的十二岁女孩,她也曾多么艳羡爹娘疼爱,有人逗她笑,有人为她擦眼泪。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划过芫荽脸颊,轻轻抚去芫荽脸上的泪痕,他说,“你别哭了,下次不弹了,还是给你买包子吧。”
芫荽想她一定认识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眼睛,微微红的眼睛,似乎也因为什么刚刚而哭过。
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避开芫荽探究的目光,“你……想吃什么午饭,进城给你买。”
“那你听好了,”芫荽说,“我只讲一遍,萝卜一斤,羊肉两斤,薤白半斤、乌药一斤、磁石一袋、大葱一把、土茯苓三两、熊胆一颗、断肠草一两、朱砂一两……”
“你是妖怪吗,吃的什么东西?”他震惊地看着芫荽,眉毛夸张地上扬。
5
芫荽知道这可能是她平生里最不起眼却最致命的错误。
在何之洲进城买东西的时候,芫荽才想起来那封未寄出的信,信上有着苏木在长留山的位置。
芫荽风尘仆仆赶到了长留山,一问他果然被一伙凶神恶煞之徒带走了。
芫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她没有援手,也没有活路。
至于何之洲,芫荽想他命数不长,不应该被牵扯进她的私事里,该去享受属于他人生的最后时光。
严府的下人先带芫荽去了柴房。
柴房内,苏木双手被高高吊着,上身的衣物已经破烂不堪,破烂处皆是鞭痕,血肉模糊。他闭着眼睛,嘴唇微微翕动,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透着一股青灰色,显得神思恍惚,气息奄奄。
“苏木——”芫荽紧咬着牙关落下泪来,“姐姐来晚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芫荽,眼中一闪而过惊喜的光芒,尔后若陨石降落黯淡。
“姐,都怪我,”他语声低微,“是我自以为武功高,寻仇那严荫,才会暴露身份招来祸患。”
他低下头不敢看芫荽,眼睫挂上了晶莹的泪珠。
芫荽双手抚着他瘦削的脸庞,声泪俱下,“你早该告诉我的,总能早做打算,如今……”
下人传话说,严荫要见芫荽,芫荽回头一看。
“何之洲!”芫荽惊呼,“你怎么在这里?!”
“换一套衣服捏一下嗓子就混进来了,”他眉毛弯弯,似乎在笑却又僵硬勉强得很,“严府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他将芫荽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把你阿爹当年给你留的证物给我,我去揭发严家。”
这话一出,芫荽顿时觉得心里悬着的东西重重地掉落下来,将她砸了个粉身碎骨。
唯一的倚靠,芫荽唯一用来苦苦点着希望的那抹火光,一点点熄灭,火光燃尽,一地土灰。
“快给我吧。”他急得火烧眉毛。
“证物?”芫荽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芫荽想她确实是疯了,“你藏得好深啊,严羡。”
当晚能看见阿爹将芫荽和苏木推入书房的密室,并将证物仓皇塞入芫荽手心的,只可能是第一个踏入书房的人。
阿爹匆匆掩门的时候,严羡恰巧破门而入,芫荽以为他没有看清阿爹最后的动作,至少认不清她的脸庞,这么多年才安心呆在他身边。
未曾想,拙劣的演技大概早就被一眼看破。
这么多年,都像在看一个小丑一般看她逢场作戏。
芫荽的演技果真不如他,至少,芫荽完完全全输给了何之洲。
其实,他也露了很多次陷。只是芫荽,自己麻痹自己罢了。
6
他摘下了脸上的碧色面纱。碧色面纱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面容冷峻。
严羡说,“没时间跟你解释了,你信我。”
芫荽说,“证物是一张药方,早被我销毁了。”
她还是笑着,笑得脸颊的肉都僵了,但芫荽还是笑着,面对仇人不能失了气势。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芫荽,俊美的脸又少了一层血色,芫荽就喜欢看他这种表情。
“芫荽,别笑了,我很害怕你这样,”他说,“我想救你和苏木,求你信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是害怕,紧张,担心或许是别的什么,可惜都不再重要了。
“嗯,好呀,告诉你,”芫荽大笑着说,“当年你爹挟制京城高官贵人为他所用,让我阿爹为他研制一种能控制人的毒药。药方交付的日子,我阿爹等来的却是全家的死期。”
“阿爹告诉我严省狡诈无信,因而他故意在药方少写了两味药,想等全家安全到达疆城再交出来。少了这两味药,这药方便如寻常毒药,不能使人疼痛,但服药之人在五年之内却会暴毙而亡。”
这就是真相,原原本本的真相,连同药方,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印在芫荽脑子里。
“得到你想要的了吧,”芫荽冷冷笑着,“从此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芫荽这一句话像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严羡那颗奄奄一息的心上,更像一把绝命的刀,刀刀刺中他要害。
他别过身,“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说罢芫荽就离开了,去厅堂见那严荫。严荫要的是什么,芫荽都知道,严省拿到药方之后并不知道那是残方,必定用于许多人身上,发现药方无用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严荫要的,不过是当年那张完整的药方,和知道这真相的两个证人的性命。
严荫并不是芫荽想象中的蛇蝎艳丽之女。
稚嫩白皙的肌肤,微微卷翘的睫毛,一双单纯无辜的杏眼,她端坐在厅堂上,对芫荽掬起一个亲切温柔的笑容。
“芫荽姑娘,”她笑容盈盈,“麻烦你亲自来一趟。”
“先将苏木放了,药方我自然交出来。”
越是紧张,芫荽越是狠狠地迎着她的目光,“你们要找的那药方,在我的脑子里。”
“那只好把脑子剖开找一找了。”严荫甜甜笑着,示意下人抓住芫荽的手脚。
“放开!”芫荽拼命挣扎。
这毒如蛇蝎的恶女,就没打算让芫荽和苏木活着离开。
“放开她!”芫荽听见一声大喝,是严羡。
“半炷香内你若不完好无损地把芫荽放了,” 他轻摇手中扇,琥珀色的清冽寒眸里飘着傲慢,“这些年严省勾结权贵祸乱京城的证据就会被送入宫。”
厅堂上的严荫仍然端端坐着,一点儿也不紧张。
“阿爹还说你是庶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没想到,竟然蠢笨如此。”
“可惜了,若你了解我,就不必大费周章,”她敛去脸上的笑容,“你以为我很担心严家倒台?”
严荫低头玩弄长长的凤凰花色指甲,她的表情诡异得叫人害怕,不知是哭还是笑。
“好弟弟,若你知道你我身上的毒都来自这女子的爹,你就该同我站在一边,我们一起,叫这些恶人陪葬!”
芫荽在旁边听着,一颗心早似滔天波浪中起伏不定的小船。
“当年严省对你我都下了毒,但这毒却有问题,中毒者五年内必死,无解。”
她忽然又变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淌着眼泪。
“如今当年被下毒的人都一一暴毙而亡,我才刚刚坐上这个位置,我不能死!你同我一样,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她仰头大笑,笑声疯狂而骇人。
“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7
芫荽难受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可能是因为当年阿爹所做的事情间接害死了许多人,也可能是因为某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暴毙而亡。
而严羡仍然不慌不乱摇着手中的扇子。
他轻声哂笑,“严荫,我跟你不一样,都是活到头的人了,我可不想再造杀孽,到时候下了阴曹地府,还要被油锅炸个百八十变。”
他语气调笑意味十足,眼神却变得比刚才还要幽暗些。
“混账东西——”严荫怒骂道。
厅堂外忽然传来官兵整齐的步伐声、刀剑摩擦的声音、大声喝止的声音,他忽然丢了扇子,拽过芫荽的手,揽过她的腰,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飞跃而起。
身后传来打斗声响,芫荽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别怕,苏木已走。”
他带着芫荽跳入丰乐酒楼的后院,院外已经有一辆备好的马车,芫荽掀开车帘,苏木坐在里面。
“回衮城!”
“刚才发生什么了?”芫荽疑惑的目光落在他没了血色的唇上。
“快走!我没有……”他眉间全是痛苦之色,不知道刚才硬撑了多久,脸已然白得像刷了一层白漆,说话气息轻若游丝。
“我没有严家勾结权贵的证据,那些声音是虚张声势的……”
话未说完,他就昏厥过去。
小木屋内,芫荽面无表情地把一碗刚熬的药端到他面前。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眸色委屈。
他双手接过碗,送及唇边却又突然停止,“能听我讲一讲吗?”
“不重要了。”芫荽将目光移向别处。
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被芫荽按住,“喝了这药再说。”
“那一年我十四岁,因为是庶出,在府中受尽百般刁难,”他说,“有一日严省几乎将我打死,你阿爹救了我,他是个很好的大夫。可惜后来他被严省威胁着制毒,”他说,“那一日是毒药交付的日子,我只来得及提前半个时辰告诉他,可是你爹只是把你们俩藏进了密室。”
顿了顿,他又说, “严省做过的事情痕迹都消除得很好,你爹手里的那封信是唯一的证物……你们可以在做好准备的时候,进宫揭发严家,我留下的人会护你们周全。”
原来,他早已多次欲带芫荽脱离险境。从骗芫荽要成婚逼她回兖州,到告诉芫荽严荫在悬赏她的性命,到带芫荽逃离刺客的追杀,躲避到城郊树林,环环险象,都是他替芫荽挡下。
他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那样好的阿爹,他那时候告诉我,他必须死,这件事才算了结,他希望你们二人好好活着。”
“阿爹的死,不是你的错。”芫荽看着他, “严省已死,严荫也命不久矣,严家没了当家人,很难东山再起。”
“当日当仇已报,仇恨不会再蒙蔽我的眼睛了。”
“我阿娘在严家受尽痛苦而死,我也曾疯狂地想报复严府所有人。是你阿爹告诉芫荽这世间有很多美好,他告诉我人活一世,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平安快乐地度过。”
他看着芫荽,眼睛里盛满眼泪。
他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再觅得一良婿……”
“嗯,知道了,”芫荽看着他。“墓碑上刻什么名字?严羡还是何之洲?”
“何之洲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笑得惨兮兮的,“你这个没良心的,好歹我救济了你四年……我还有多少时辰可活?”
“三天不到吧。”
“那我想喝你做的萝卜炖羊肉。”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后,他倒是放开手,彻底做起闲散贵公子来了,“最好的话,还想吃京城里丰乐酒楼的四宝烧鲈鱼、荔枝白腰、蟹酿橙、杏仁桂花饮子,白烧羊肉也买些吧……”
“滚!”
三天之后,何之洲坐在院子里喝中药味超浓的萝卜炖羊肉。
“我怎么还没死?”他歪着头问芫荽,“你做的萝卜炖羊肉难喝死了,一股苦味,要不叫苏木给我做个别的?”
“你刚刚喝的汤里有萝卜一斤,羊肉两斤,薤白半斤、乌药一斤、磁石一袋、大葱一把、土茯苓三两、熊胆一颗、断肠草一两、朱砂一两……”芫荽说,“不出意外的话,你不能如愿变成地府油果子了。”
“你有解药?!”他惊喜地跳到芫荽面前,“我!我不会死了?!”
秋风轻轻吹入小木屋,带来一阵清凉。屋外落了一地黄叶,如同黄色蝴蝶开满庭院。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散还聚。
长夜秋风起,明月照我意中人。
中秋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