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村西边有条小河,但我『娘』总不让我去那玩。
我就偷偷的跑到那边爬树玩,撅柳树枝做笛子吹。
不过有时候从树上往下跳,会觉得脚下软软的。
有一回我低下头,就看见脚下踩着一张婴儿脸,黄土的颜色,眼眶黑洞洞的,好几只蚂蚁在里面爬爬进进。
我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个婴儿是我。
1
我娘总是夜里漂亮白天难看。
我特别不喜欢白天,因为白天的时候这个难看的娘总是一副臭脸,对我又打又骂。
“死丫头片子!还傻站在那干嘛!去给你弟弟端汤去!”
娘的吼声落下,院子里就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静的渗人。
我急忙去锅里捞出最后一点汤,忍着恶心端着进了屋。
娘还在床上躺着,弟弟躺在另一张小床上,这屋子里太安静了,比院子里还静。
就好像只有我一个活人在呼吸一样。
我颤抖着把勺子递到床上弟弟嘴边,给它喂汤。
它哼哼唧唧的要翻身,但是它没翻过去。
因为它的四肢是抻直了并在身体一侧的。
这是头猪。
我死死盯着摊在床上那一堆肉。
那是一只人眼人嘴,人手人脚的猪。
看着看着,莫名的恐惧笼罩住我,让我身体僵直,一动不能动。
娘的声音又从那边帐子里传出来,恶狠狠骂我:“你找死啊!饿着你弟弟了!还愣在那干嘛!不知道给你弟弟喂饭!”
我只能端着碗,继续舀起碗里的东西。
明明是我亲手挖出来的药材,可是煮出来的这锅东西我完全认不出来是什么。
这究竟是汤,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不止一股子腥气,隐隐有种血气。
喂着喂着,忽然有一阵阵凉气往我脖子里钻。
我不敢扭头,但是身体却逐渐不受控制。
一转头,对上了我娘那双几乎全是眼白的眼。
那对快要挤出眼眶的眼球中间,两颗小得跟黑芝麻一样的眼珠剧烈的左右乱晃。
然后,瞪住我,不再动。
我手里的碗一下子砸在地上,汤全溅在我和娘身上。
2
“赔钱的玩意!一天到晚好吃懒做,你是不是还想烫死你弟弟!”
娘的嘴巴张到两边脸上裂开了口。
我瘫倒在地还是被她一把抓住了脖子,那只皮绷着骨头的手牢牢掐住我。
娘掐着我的脖子就把我拖到了院子里。
棍子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我抱住头咬紧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要是我喊出声,那今天晚上,就得再看见那个老头过来。
我不知道我倒在那多久,到后来娘直接把我打昏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是被冻醒的。
白天静悄悄的院子现在更是一片死寂。
一想到今天白天娘的那一张脸,我就一阵阵打哆嗦。
我不敢再呆在这,跑出了院子。
趁着夜色,顺着小路,一口气直接跑到了小河边。
『娘』就在河边等着我。
远远的我就望见了『娘』身上那件鲜艳的红衣裳,我极力克制着兴奋,放低声音喊:“娘!”
河边,正在梳头的女人“咔”一下,停住了。
我跑到她身边,她保持着梳子插在头上的动作,转过身来对着我。
“娘,你怎么到河这边来了?”
月光下,『娘』的脸色惨白,只有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约莫看清是我了,嘴角开始一点一点向上弯。
我看见『娘』的嘴巴一直闭的紧紧的,但还是能清楚的听见『娘』的声音:“娘,当然是过来看你。”
我把手泡进小河里,伤口冰凉不再疼得那么厉害。
我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慢慢回忆今天在村子里遇见的事。
“娘,我听到了。村子里的人说,谁家要是生不出儿子,就把生下来的女儿埋柳树底下。这样把魂锁在那,就不会再有女娃魂托生到肚子里来讨债。”
『娘』一动不动,我连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娘,村子里角角落落我都走了一遍。我总觉得,这个村子里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我从来没见过别家孩子出来玩。”
我没说完,『娘』有些尖细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娘』的头转了过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卡拉卡拉的脆响。
我听着『娘』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小片天地回荡:“傻妮子,村子里有好多好多小闺女呢。”
我看见河面上『娘』的两只眼睛下裂开了两道缝。
两道笔直的,漆黑的线连起来眼睛和嘴唇。
『娘』的嘴巴还是闭的紧紧的,但是『娘』的声音还是温柔的。
“以后啊,就能让她们都来陪你玩啦。”
3
黑夜总是过去的特别快,我只能赶紧跑回去院子里,不然天亮的时候起不来,娘又要打我。
我刚回到院子里,躺到灶台边上没多久,那种脖颈间吹气一样,冷飕飕的感觉就又来了。
我立刻闭上眼,可随即我反应过来不对,是我脚上有东西!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脚背的皮上那一圈疤在一下一下地跳。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也看见了窗户上一个佝偻着身形的人影。
村子里那个老头!
那个给我娘偏方,让我娘怀上儿子的老头!
明明只是隔着窗户的影子,但我能感觉到那后面藏着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我瞪着窗户,眼睛一点不敢挪开。
直到听见正屋传来我娘的吼声。
“四女!还不起来去做饭!要睡到什么时候!”
但我娘的声音几乎一落下,窗边的黑影眨眼间消失了。
我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廿八爷,您可算来了!”
我走出去,看见我娘搀着一个老头走进屋子。一边走着一边不停说着她的儿子。
“廿八爷,我儿子这都一岁了,还不会说话,也不会翻身,这怎么回事啊,您给看看吧。”
我听不见那个廿八爷说了什么,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老头的脸。
那个老头又来了。
他一来我娘就笑的没有眼睛。
我怕极了那个老头,不仅仅是因为我只能看得见他脸上的一个鼻子露出来。
更是因为老头的皮。
老头那张脸上,眉毛,眼,嘴都被耷拉下来的皮盖住。
那垂下来的皮上斑斑点点,让我怕的发抖。
我看着那些斑,简直就像是我身上的疤。
我想起来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进屋子和我娘一起呆了很久。
他走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汤的腥气。
4
那天廿八爷来了一趟以后,我开始注意到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现在是白天,可是四处都空荡荡的。
我背着猪草回院子的时候,见到了『娘』。
这回她坐在一户人家门口,不是我前几天见到她的那户人家。
『娘』望见了我,朝我摆摆手。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不要靠近。
到院子没多久,屋后王婶子就来了。
我说我娘不在,她那双收缩到极小的眼睛也抖了抖,一把抓住我,说:“那个女人,是你引来的,是不是。”
前几天,我『娘』是在王婶子家门口坐着的,今天我『娘』坐着的人家却成了杨屠户家。
我不回话,王婶子更急,她抓着我的手也就是一根裹着人皮的骨头,根本拽不住我。
她就凑近我,几乎贴到我眼前,“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狐狸精,是个女妖精!下贱坯子,专门勾搭人!勾引我家那口子,都不知道把他勾去哪了!”
“你说,你说!是不是你,引来的那个鬼。”
我停住,学着我『娘』的样子,慢慢扭过脖子,直视着她。
她的眼睛近似全是眼白,瞳仁几乎小到没有。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向上延伸。
“不是。”
“王婶子你不记得啦?当初是王叔和我爹他们一起把我‘娘’埋在柳树林。”
“之后,不也是他们又回去,把我‘娘’请回来的吗?”
王婶子松开了我的手。
那张皮肉松散下垂的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惊恐神情。
因为我的嘴裂开了。
我继续说:“当初您也来问过我,我这样跟您说,您撕开了我的嘴巴。”
“还是我娘给我缝上的呢。”
我一步步逼近倒在地上的王婶子。
“您不记得了?”
我『娘』的确不是我引来的。
她是被村子里的人从柳树林里挖出来的。
王婶子终于被吓破了胆,她尖叫着连滚带爬出了这院子。
我看看越来越沉的天,走到了王婶子身后。
她连喊都喊不出声,根本爬不出这个院子,我掐住她的脖子,一口一口把她咽了下去。
5
我们村原本是因为旁边挨着一片柳树林才叫柳村。
可是『娘』告诉我,是从廿八爷来了这以后,这才改的名,叫柳儿村。
村子里当然没那么多户人家有儿子,不过只要去求廿八爷,只要这个老头去谁家,谁家里不久之后就会有个儿子出生。
接着,那家里的姐姐就会为了给弟弟祈福,离开村子。
当初廿八爷来了我家,娘就怀上了了我弟弟。
不到四个月,他就出生了。
今天廿八爷又到我家来了。
我是不是也要去柳树林给我弟弟“祈福”了?
一想到这,我就开始抠手背上的疤。
我身上都是这样的疤痕。
在我脖子上面的地方,下巴的皮上有一圈圆形的疤。
之前偷跑到河边的时候,我还看见我的眼皮上,嘴边上也都有这样圆圆的疤。
然后是手心手背,脚心脚背上也都有。
我怎么都弄不掉它。
我呆呆盯住了手心那块疤,我好像看清了,那不是一圈疤,是一颗颗贴在皮肤上鼓起来的小黑虫。
它们好像在咬我的肉。
我一直觉得我忘了什么,但娘总是一巴掌扇到我脸上,说我天天对她说瞎话。
这回也是一样。
廿八爷被我娘搀着,拐棍在地上敲了又敲。
看着我,苍老的声音听上去随时都要断气一样:“你儿子要想活下去,药不能断了!前几天,是不是少喂了药!”
我娘马上揪着我的耳朵,拧着我的耳朵,她自己的脸也拧在一块:“是是,廿八爷,我这就让这死妮子去!天天跟头懒猪一样,还不去给你弟弟挖药材去!”
我背起竹筐走出院门,看见『娘』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又朝我挥挥手。
这次的意思是让我跟她走。
到了柳树林挖药材的时候,我看着河那边过不来的『娘』。
偷偷开始撅柳树枝,玩了一会儿却踩到了一张婴儿脸。
看着和周边土一样黑黄色的人脸轮廓,我才想起来,我早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