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芷谢时景李芃芃》 第6章 在线阅读
上京城的风歇了又起,从未停歇。
宋家有女人不识,一朝名扬天下知。
想同我结亲的公子多不可数,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后娘娘这里,只求同我一见。
雪中不见送炭。
锦上总有添花。
我都拒了。
其中有一些是谢时景写的。
大意无非是,那婚是同他母亲说定退的,他不承认。
我请人把那道已经泛黄显旧的退婚旨意送去给他。
再往后,谢时景没来过信。
至此,再无联系。
冬日第一朵梅开的时候,我同皇后娘娘辞行。
上京城的繁华看了太久,我该回洛川了。
那才是我的家。
临走那日,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妆。她送了我一杆长枪,乃是昔日所佩。
她说这枪留在深宫,她也用不到了。
不如随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见有缘人,再上得一回战马,也算无憾。
我从未想到谢时景会在宫门处等我。
我一出宫门就被他叫住。
他瘦了许多,头发虽束得规整,仍有一股颓然之意扑面而来。
刘青山想也没想就要上去请走他。
如今再见,我为上他在下,依旧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谢时景越过刘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强。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样?我只同你说几句话。」
我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美人在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忆起琼华宴,谢时景眼底仍有惊叹。
「我没想到,你的箫吹得这样好。」
我淡淡道:「我的箫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那破阵曲,我在军中也常听。那年我十五岁,离家参军,我不想路过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将军处。你说……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识得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谢家和张尚书家的婚事到底没成。
至于那李芃芃,这一阵种种事情动静闹得太大,谢家脸面被折辱在地,谢家老爷迁怒于她,亲自发了话,叫她回扬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进谢家主宅一步。
谢时景兜兜转转一圈,只握住风里一把沙。
随手一扬,便什么也没了。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骄矜如谢时景,此刻也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一子错,满盘输。
失意懊悔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胸膛。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问道:
「这算报应吗?」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讶然。
少顷,我告诉他,不算。
「谢时景,你无非错过我,这不是你的报应。
「正如我同皇后娘娘所说,你的报应是你的性格。
「你不喜欢家里安排好的路,总想要另辟蹊径,博得一个满堂彩。
「可成功贵在坚持。
「你纵有经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废。
「你天资聪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样东西从来太容易,因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东西你一样也抓不住,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的报应。」
我朝谢时景缓缓行过一礼。
「此去天涯路远,与君各自珍重。
「后会无期。」
距京二十里,渐闻笛声。
笛声豪放不羁,如碧海潮生。
这样好的笛声,我只在琼华宴上听过。
我凝神听了良久,最后取出箫来。
箫声舒缓,顺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谢曲。
那日琼华宴上,我一时想岔了,生出伤逝之意,多亏他以笛声开解。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
亭前有人着玄色劲装,一双长腿利落收至黑靴中。眉如剑,眼如漆,不过一人一笛,凭栏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我叫刘青山停车,沿着山道行至他身前。
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凤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
「闻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来相送。」
我略诧异,浅浅后退一步,提起裙摆,又行一谢礼。
「多谢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动,隐有笑意。身后太阳耀目,尽数驱散冬日严寒。
「宋小姐记好了,在下姓凌,单名一个渊字。
「此去山长水远,然山海可平,路有穷尽。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后会终有期。」
番外
谢时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后要承父亲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为妻。
他生来背负这样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错半步。
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岁那年。
府里有棵极高的石榴树,从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树太高,爬不得。
那有天夜里他睡不着,偷偷从屋里溜出去。
不仅上了树,还爬到最高处,摘了枝头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果。
那日他睡在树上,一面枕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经心剥着石榴吃。
——原来,树是可以爬的。
无非高些。
——只要他小心些,便不会摔下来。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来梳妆,桌案上一颗石榴,红得似火。他阿娘吓了一大跳,把他叫来,咋咋呼呼打了一顿。
谢时景挨着打,咬紧了牙,半声也不讨饶。
阿娘最后打累了,摆摆手,放他回去闭门思过。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子穿过花厅,听见下人小声惊叹:「这么高的树,成年男子爬着都费劲,也不知小少爷是怎么上去的。」
谢时景面无表情,咬破的齿畔一股生涩铁腥味。
他舔舔唇。
心想:【石榴这样甜。】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岁那年,他出去骑马猎雁,回来又遭家里人训斥。
「你这般顽劣不堪,难成大器。
「得亏托生在好人家,纵使文不成武不就,家里数不尽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袭。等来日成了亲,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
藤条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无不倦怠地想:【桩桩件件强压于我,还要叫我感恩戴德。既如此,这爵位我不要,这婚谁定的谁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咬牙,心头忆起石榴清甜。
于是考功名,挣军功。
往后数年,他执着于同父母较劲证明自己。
父母贬他讽他,他偏行险处,一鸣惊人。
一路从上京往扬州去,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至于那扬州花魁,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风流,同她喝过几回酒。
花魁等闲不轻易见人,偏生对他谢时景另眼相待,他那些酒肉朋友酸得牙疼,谢时景叫人恭维得头晕,兴致上来了,也曾为花魁一掷千金。有回遇见她被恩客刁难,还出手替她撑过一回腰。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时景确实没想到,李芃芃会替自己赎了身,又到老宅求见祖母,得了祖母的认可。
谢时景自己就是行事悖ṭūtṳ逆的,到这里,才正眼高看李芃芃两分。
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当然,她也做不得他的妻,他无非是想气气他那古板强硬的父母。他们破格摆了酒,宴请宾客那天,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远在洛川的未婚妻。
武家出身,听说身子弱,不曾习得刀剑,又无才名彰显。莫不是,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模样,许了夫家,只等着做菟丝花。
何其令人生厌。
真正见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带着李芃芃秘密回京,一回来就撞见了。
那是个气质卓然的姑娘,临危不惧,还救了一条人命。
他将将生了结识的念头,没想到,被隔在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当街登门,抢先一步同他退婚了。
谢时景向来心高气傲,头一次被人弃若敝屣。
再然后就是琼华宴了。
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谢家势大,竟然逼得一介孤女亲自上门退婚,落座时,无数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他身上,多有不屑。
谢时景冷笑一声。
这婚退了便退了,他谢时景岂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直到一池之隔,箫声骤起。
京中盛行靡靡之音,而这箫声凌厉破空,豪气万丈,千军万马摧枯拉朽,如海潮般袭来!
满座哗然惊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世间男子,谁不曾梦想,披甲挂帅,于万千人中取敌军上将首级。
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许人,竟吹得出这样的乐章,让人一闻心折。
众人颇有默契地望向谢时景。
谢时景沉浸在箫声里,他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时至今日,依旧能想起那些火光里的厮杀呐喊。
比起旁人,这曲子更能勾起谢时景那些藏在血脉里的沸腾杀意。
这就是……他原本的妻?
箫声转为苍凉,谢时景莫名心痛,正欲做些什么,忽觉一道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旋即一道笛声响起。
抬眼望去,凌渊已收回那冰冷轻视的目光,正横笛在前,一副护持之意。
凌渊何许人也?
谢家显赫,凌渊更甚。长公主之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十四岁上战场,在西北历练十二载,甚少回京。崔将军每每提起凌渊,推崇备至,说凌将军年少有成,杀伐果断。得将如此,国之大幸。
谢时景也见过那人临阵摔碗,不问关山的模样。
不得不服,也不得不承认。
崔将军所言,字字非虚。
这次不知怎的,凌渊竟肯来这琼华宴。
他旁边有道小身影,定睛望去,乃是当今五皇子。
此刻他正一脸自豪。
只是不知,他是自豪他凌大哥,还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鸣惊人。
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
谢时景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有一日,自己成了上京笑柄。
他年纪轻轻尚未承爵,一无功名傍身,二无显赫军功, 又行事放荡, 如何能配昌平郡主?
桩桩件件事情闹得厉害, 谢府清名扫地, 父亲同母亲大吵一架。
父亲指责母亲妇人短见,只图眼前富贵,轻易与宋家退婚,竟不知百年世家,声誉是如何的重要。
母亲气极反笑。
「谢大人不愧谢家家主,满口仁义道德, 一派清风明月模样。既如此,宋家败落后,何曾见你拜见过你宋家嫂子一回?」
父亲哑然, 拂袖而去,一连几日不归家。
唯有谢时景失魂落魄。
李芃芃虽好,但二人相处, 多谈些风月。
再深些, 便是他想,家国天下事, 同一花魁也不知从谈起。
外界种种非议讥笑他并不在乎,只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长, 叫他痛不欲生。
那日回去以后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
谢家大少爷高高在上, 第一次静下心, 凝神去听他未婚妻的生平。
宋白芷父兄皆战死,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 还要苦撑宋家门楣,小时候过得很不好。
京都歌舞升平,不闻洛川战马嘶鸣。
听闻她兄长战死时, 身中七箭, 半条手臂被削去。
由宋白芷和她母亲收殓入棺。
那是宋家最后一个男丁。
彼时她才几岁, 就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
便是谢时景第一次上战场时,也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睡不着觉。
宋白芷有没有哭?或许她见得太多, 早已经流不出眼泪。
这么些年,谢时景忙着同家里抗衡, 对她这个未婚妻不闻不问。
母亲去世后,宋白芷一个人活得辛苦。
她拜了当地名医为师, 治病救人。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 如同宁折不弯的枝头寒梅,傲然挺立。
才不是等着夫家依靠的菟丝花。
只是学医又岂是那么好学,哪有高门贵女干这个的。
同脓血断肢为伍, 又有染疾风险, 光是想想就足够吓人了。
最难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他这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夫。
有个显赫的未婚夫,多少算条退路,也是个念想。
宋白芷有没有期待过?
谢时景不得而知。
他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
京城里想同宋白芷结亲的公子如过江之鲫, 而他本可以拥有的。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却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
正如宋白芷所言,他们二人历尽千帆——
后会无期。
他早已不配为她夫君了。
(全文完)